关于一顶有损形象的帽子和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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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越来越冷了,在我从地铁站里钻出地面的每个早晨我都会打一个冷战。前几天我去买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在不影响视力的情况下可以遮住我的二分之一个脑袋。我很喜欢这顶帽子,因为它不仅可以帮我御寒还省去了我不少的梳头时间。可是我的一个朋友却说,你戴了这顶帽子很象一个流氓。我就笑笑,我说很久以前也曾有人这么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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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这种说法的人首先能被我想起的是沈捷的爸爸,那还是在五年以前。

1997年的夏天我刚刚考上南大的时候,在浦苑七栋402的宿舍里第一次见到沈捷。那时我正躺在床上,沈捷和他爸爸提着一堆箱子走进来,于是我站起身来,很有礼貌地对他们说,你好,叔叔好。

后来沈捷是这样描述我的形象的:板寸头,脑袋左半边留着很长的刘海,遮住半只眼睛;黑色T恤,上面烫着一幅骷髅的画;很肥大的黑色牛仔中裤加上黑色旅游鞋。鉴于此,我在沈捷爸爸的眼中显得不够正义。沈捷说,你知道我爸临走时是怎么关照我的吗?他叫我以后不要经常和你混在一起。

我以上的叙述并非想表达我对沈捷爸爸的不满。相反,对于这一件事我是很能理解的:沈捷的爸爸是个老党员,入党几十年了,且只有沈捷这么一个儿子,他有理由要求儿子朝着他所希望的那个方向健康成长,而我当时的形象无疑是沈捷成长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当然,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沈捷爸爸的想象。我虽然不是南京市十大杰出青年,但也绝不是一个流氓;而沈捷则成了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之一。而且,在大四那一年沈捷甚至还加入了青年党校,在我系杰出党员袁余良的带领下顺利成长成了一位光荣的入党积极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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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大二的上学期沈捷一直和我混迹在一起。除去在宿舍的时间不算我甚至怀疑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要超过我和我的女朋友。那时我们常一同出没于教学楼、 食堂、学府园以及湖南路的夜市。我们还一同在东大校门外的三毛餐厅办过两张月卡,100块钱管三十顿,每顿可以吃四块钱的标准,比如扣肉盖浇饭或者红烧小排盖浇饭。

有一阵子我们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晚上十点一刻下自习,回宿舍借辆自行车,然后骑车去东大三毛餐厅买消夜,再赶回宿舍点上蜡烛吃。这样的夜晚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一次意外的自行车事故。

那一天我们出发的时间比较晚,为了在大爷锁门前赶回来我们必须狂踩不懈。我们借的是周竞扬的一辆二八破车,由于该车后书包架结构中空,人坐在上面臀部下滑,所以我是坐在大杠上的。当时南大通往东大的道路正在整修,崎岖不平且无路灯,加上是夜月黑风高夜凉如水,能见度颇低。然而沈捷仗着自己车技高超,持才放旷,一路狂奔,从而引发了一场悲剧。

当我们发现正前方的一堆沙土石块的时候为时已晚,无论是周竞扬破车的车闸还是沈捷本人都无法做出实时有效的反应。我只觉前轮骤然一停,后轮猛然抬高,自己连一声惊叫都来不及表达就以一个平抛飞了出去。

当我在空中飞行的时候,觉得头顶上有一个黑影,抬头一看,沈捷正在我上方飞过。

坦白地说,那次意外还是比较严重的。当我从土堆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车在我身后一米远的地方,而沈捷则在我前方一米远的地方。幸运的是,在事故中我和沈捷都神奇地没有受重伤,但它的确让我们规律性的东南夜奔行为告了一段落。现在推究一下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从那以后没有人再愿意借车给我们了。

大二下学期我去东大三毛餐厅的时候发现原来的秃顶老板变成了两位年轻的小姐,厅内也已装潢一新,甚至连店的招牌上的字体都由幼圆变成了行草。我掏出我那张残存的月卡指给她们看,我说,我是你们的老顾客,我还有七顿饭没有吃完。小姐朝我嫣然一笑,说,这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三毛餐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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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我的流氓形象的问题上来。在沈捷爸爸之后的第二个发表类似观点的人,我想应该是我的女朋友张慧。

好,让我再来不厌其烦地回忆一下我和女朋友相识相爱的经过。1997年的10月中旬,在军训刚刚结束的一天中午,我在浦苑的书报亭门口邂逅了张慧。在那次里程碑一样的擦肩而过的过程中,张慧朝我微微一笑,而我则当场对她一见钟情不能自拔,从此开始想入非非不怀好意。

我和张慧的恋爱前的准备活动持续了四个月的时间。在那四个月里填充我们生活的是一个名叫图腾的传说中的文学社。当时我和我的几位朋友都少年轻狂,扬言要办一个南大最好的民间文学社团。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图腾。在刚开始的时候我相当积极,为图腾文学社的成立工作东奔西走,并极力拉张慧入伙。在这个目标得逞之后我们又开始频繁地召开各种会议,每次会议都有着雷同的过程:以讨论图腾第一期杂志的稿件来源问题开始,以吹牛聊天和大吃一顿结束。

其实我的关于图腾文学社的梦想在我买到朝日第一期杂志的那一天就已宣告破灭。在那期杂志上我看到了一个名叫吴微的人写的一篇小说,题目叫做《七日温情》。读完后我合上杂志仰天长叹,山外青山楼外楼,从此打消“办南大最好的民间文学社团”这个念头。

至于我的那些朋友,他们都买了那一期的朝日杂志,那篇语惊四座的小说他们也都读了,我想他们一定都受到了或轻或重不同程度的打击。那天对于图腾而言是一个 值得纪念的日子,从此以后我们虽然还整日以图腾的名义聚在一起,但已不再象刚开始那样的踌躇满志了,这可以从越来越少的关于稿件问题的讨论中看出来。在有张慧出席的会议中我们吹牛聊天然后大吃一顿,在张慧缺席的会议中我们谈论爱情然后大吃一顿。

图腾文学社的故事在大一的寒假终于宣告落幕,那一年的冬天成为我们的图腾文学社倒闭纪念日。当一个新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张慧成了我的女朋友。而当图腾再次被我们提起的时候,它成了一个乐队的名字。

图腾乐队我并没有加入,虽然我练过一小段时间的吉它可是终因没有恒心而放弃了。从此以后我安心地谈我的恋爱,而从前那些图腾文学社的骨干们则不惜血本买来家伙,开始一个全新的游戏。在我剩下的三年半的大学生活中,我和张慧始终保持着和图腾乐队异常紧密的关系,我们一起在莲花桥租房子,和图腾乐队一起排练,一起去答案酒吧听高手们弹琴,一起为图腾的每场演出东奔西走。我们的大学就这样无忧无虑地一天天过去,直到2001年的夏天,在那个闷热的七月里一哄而散。

贝斯手张明昊曾这样评价过图腾,他说图腾文学社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所谓的图腾其实只是两个东西:在大一的上学期它是一个婚姻介绍所,在以后的日子里它是一个乐队。其实图腾到底是什么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它是一个横贯了我整个大学的关键词,是我生命中一个永恒的不可磨灭的标记,就好象它在我的那些朋友们生命中的地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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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原谅,我似乎有些走题,那是因为有关张慧和图腾的故事中包含了太多的信息量,以至于一旦我的思绪触及到那些往事,就开始情不自禁地经脉乱散,胡言乱语。 即使我在上面罗嗦了那么多的篇幅,那也仅仅是一个极其简明扼要的内容简介而已,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冬天的物理考试和浦苑的一场大雪,比如我养过的那只名叫杨过的猫,比如一次十几人参加的大规模作弊,比如我们散伙前的最后一次聚餐,我都没有提起。所幸我不是琼瑶,对于絮絮叨叨的叙述,我还是有一点控制能力的。

好,让我再回到有关我的流氓形象的问题上来。在沈捷的爸爸之后第二个表达类似观点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是我的女朋友张慧。等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我和她成为情侣已经好长时间了。

在我的恋爱初期,象其他大多数处于恋爱初期的男生一样,我有着相当良好的自我感觉。我一直坚信虽然我不能算高大英俊,但至少是一表人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解释张慧为什么会爱上我。由此可见,我当年还年轻气盛,涉世未深,懵懵懂懂,乳臭未干,对于女孩子的心思的揣摩完全不在点子上。这样的自信持续了颇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我向她问起她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我深刻地记得张慧的回答,她说,不象好人。要知道,张慧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即使在和我已经比较熟悉的情况下,她也没有使用“流氓”这样伤人自尊的字眼。但即使这样,从我心爱的女孩口中说出的“不象好人”这四字评语还是给了我莫大的打击,在那一瞬间里,我心中的“一表人才”的自信如国贸大厦一样轰然倒塌。

更为悲惨的是,后来我发现原来张慧的所谓“不象好人”只是“流氓”的一种委婉的说法罢了。发现这一点,还是在和张慧的舍友的一次聊天中。那次她的舍友半开玩笑地问她,张慧你怎么会喜欢上郑重的呢?张慧无奈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啊,糊里糊涂就喜欢上了,其实刚见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他象一个小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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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朋友张慧是一个敢说敢做的女孩子,在表达了对我的形象的不满后,她还采取了一种更为积极的态度:开始把我向她喜欢的那个方面改造。比如,走路的时候要昂首挺胸,立正的时候不要把手插在裤兜里,看人的时候要正视对方,不要眯起眼睛,也不要微抬下颚,等等等等。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造运动持续了三年之久,并在最后如张慧预想中的那样,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大学毕业后我去了法国,又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但再也没有人说我象流氓了。相反,他们都用这样的八个字来评价我:正直不足,呆滞有余。我对他们说,嗯,那全得归功于我的女朋友张慧。

有关张慧对我的改造,外在形象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在很多时候她还在努力纠正着我带有浓重南京口音的普通话,并监督我克服说话刻薄的缺点。我记得在我向她叙述某些事情的时候她常常把我打断,并挑出某个我刚刚说过的词让我重新发音。如果我屡发不准她还会耐心地为我做示范,并在我掌握了正确的发音规则后再重复几遍以加深记忆。在她孜孜不倦的教诲下,我的普通话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比如说,我再也不会把“浪漫”说成“烂漫”,把“千万”说成“千旺”,甚至连“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这样的变态绕口令也能朗朗上口了。

当然,对我的愚钝顽劣性格的改造过程并非一直都是一帆风顺的,试举一例如下。在大二时我曾在校园里发现一个女生的长相酷似一只猪,于是对张慧说,你看那个女生是不是很象八戒?张慧就教育我说,你怎么能用这么刻毒的话形容一个女生呢?然而后来再见到这个女生的时候,我仍忍不住会对张慧说,看,八戒!这样反复几次后张慧终于发火了,她说,你不许再叫人家八戒了!

不幸的是,当我再一次遇见该女生的时候,我还是没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我指着她对张慧说,看,悟能。。。结果当场被张慧狂殴在市前。

虽然张慧对我的种种限制和规定时常让我感到拘束,但一旦这一切都失去的时候却让我无比怀念。如今当我把“南京”说成“狼京”的时候没有人会要求我重复一遍,当我把某个黑人的脑袋形容成地雷的时候也不再会听到义正词严的指责。每当这时我总会想起我远方的女友张慧,想起我和她一同漫步过的南大校园,想起她给我示范普通话时认真的表情,和把她惹恼后的我的无数次气急败坏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