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成功的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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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2002年就已经过去了,每当我看到电脑上的日期总感到很沮丧。我弄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时间过的越来越快,让我无所适从。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里。我觉得现在我的生活过的很冗余,千篇一律,让我分辨不出昨天今天和明天。每天我都会坐在这台电脑面前,编程,上网,发呆,除了这三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别的。

我还记得去年的9月2号,仿佛就在昨天,我被老板领到这台Sun SPARC工作站前的情景。我望着淡紫色的Solaris,望着窗外的艾菲尔铁塔,兴致勃勃,热血沸腾。可是四个月后的今天每当我打开Forte for Java就会哈欠连天,好像一只吃饱了的猫,喝咖啡也不顶事。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名叫曾易元的朋友说过的话,他说,我们都在追寻自己的理想,可是当理想占据了我们每天大部分的时间的时候,滋味就变的不是那么好了。我想他也许是对的。

去年我很无聊的时候,喜欢用回忆旧事的方式来打发时间。回忆好像一个编码器,帮我把过去的生活做了一个有损压缩编码,去掉了那些冗余的,无趣的部分,留下了一些重要的,有趣的信息,这为我的大脑节约了不少的空间。当然,和所有的有损压缩编码一样,当我用回忆重建那些往事的时候,会产生一定程度的失真,所以 我不得不用插值的方法去补上一些丢失的细节。幸运的是,对于那些不能真实重建的细节,我们总是喜欢把它们往最好的方向插值,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回忆总是比现实生活要美好一些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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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停止闲扯,就让我接着去年的思路,来继续回忆我的大学。

我的大学开始于一九九七年的九月,开始于一场轰轰烈烈的军训。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站军姿,走正步,打擒敌拳和学习怎样把被子弄成既不美观又不实用的豆腐块的形状,日子过的了无生趣,唯一的乐趣来源就是熄灯后交流一些发生在祖国各地的鬼故事,和在去食堂吃饭的路上观察女生方队。

当然,沉闷的生活里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值得回忆的事情,比如我曾经历过的一次成功的出逃。那次出逃的参与者共有四人,除了我以外,还有生物系的张明昊(97生物四少之一,后任图腾乐队贝斯手),医学院的杨阳(后任图腾乐队鼓手)和电子系的吕镭。

故事开始于某一天的中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我们的三个东大的朋友(包明,杨光,曾易元)突然一身便装地出现在南大的浦苑。他们找到我们四个,告诉我们今天下午他们放假半天。要知道,在那个满眼菜色军装的岁月里,能够穿上一身便装在校园里遛遛就好像在三年困难时期能够吃上大米饭一样,是一个朴素而遥远的奢望。其实如果不是他们三人的从天而降,我们四个就会像真正的良民一样,安于呆在我们满是汗臭和盐渣的军服里,在太阳底下老老实实地踢上一个月的正步。可是在那个炎热的中午,当我站在宿舍的窗前,看见三个熟悉的身影套在便服里从阳光下走来的时候,我那颗十八岁的年轻躁动的心啊,就开始变的不平静起来。

那天中午我们七人去八食堂吃了顿饭,四双解放鞋和三双皮鞋,使我们好像一群陪同省长视察的乡干部。那顿饭我们吃了半个小时,期间我们毅然做了一个集体逃训的决定,并一直在讨论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当时逃训的一种比较常用的方法是去医务室开假条,这需要有充足的理由。通常是拉肚子,这个理由的好处是不容易检查(医务室里很少有校医会有足够的时间和兴趣去验证你的肠胃功能)。但如果四个人同时拉肚子的话,就显得不是那么有真实感了。好在那一年我们都还年轻,都还拥有一颗充满创意的脑袋,把这件事合理化对我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情。

大概一点钟的样子,我们四个来到医务室的门口,划了一把拳以决定由谁来主持这场骗局(结果是我输了),然后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敲门。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人,一身白大褂,慈祥的眼睛给我们一种包治百病的安全感。遗憾的是,我们四个并没有给他类似的感觉。我记得他在看见我们的时候轻轻“咦”了一声,眼里掠过一丝疑惑。

我说,医生,我拉肚子了。

医生说,哦?

张明昊,吕镭和杨阳说,医生,我们也都拉了。

医生说,哦?

我说,医生,我们昨天晚上一起去学府园餐厅吃的雪菜肉丝炒面,我想是那个面不干净。

张明昊,吕镭和杨阳一齐点头。

医生说,哦?医生又问,拉的厉害吗?

我们一齐点头,说,满厉害的。

医生把我们依次打量过来。我们想他这是在测谎,于是都做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再适当地在眼神里夹杂些痛苦的神色,以表示我们正受着来自胃部的煎熬。

几分钟后,当我们充满希望等待着这场表演以一堆抗菌素和四张假条告终的时候,医生突然把脸一板,说,你们这可不是普通的拉肚子啊。

我们的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脸色严峻,说,你们这属于群体发病,是非常严重的食物中毒事件,需要严肃地处理,不能马虎。你们不要去军训了(这句我们梦寐以求的话现在听起来不是那么悦耳了),也不要回宿舍了(!!)。为了防止更多的人受感染,你们需要暂时的隔离。我们会给你们安排病房。你们先去化验一下大便(!!!),然后去鼓楼医院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找出发病原因,然后接受治疗。该休一个星期的要休一个星期,该休一个月的要休一个月,该休一个学期的要休一个学期。这件事情,我会打电话通知教导处和你们的系里(!!!!)。至于你们去的那个餐厅,我们也会派人去做卫生检查,该勒令停业整顿的,要勒令停业整顿。

我们四个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心想我们只是想混一个下午的病假而已,可不想被人当病源关起来。当时我们未经世事,遇到这样的场面,除了面面相觑以外,也做不出其它动作来。医生见我们愣在那里,于是开始伸手抓桌上的电话。我想坏了,这厮多半是要通知教导处,于是赶紧说,医生,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医生和另外三个人一齐看着我。医生说,哦?

我只好急中生智地开始圆谎。我说,嗯,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们的确是去学府园餐厅吃了炒面,但今天其实只有一个人拉了肚子。我们怀疑是昨天的炒面不干净,于是有了点心理作用,也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担心军训的时候会拉,所以想请半天假休养一下。其实我们都还没开始拉呢。

医生说,哦?那么那位拉肚子的同学是谁呢?说完就很有诚意地看着我。

我心里默念,对不起了,同时举起右手朝左边指了指。站在我左边的张明昊见我指过来,立刻也伸出一只手来向左指。再左边的是吕镭,他也重复了一个同样的动作。等杨阳发现三个人的手都指向他的时候,一切已经太晚了。他伸出手在空中徒劳地比划了一下,发现已无人可指,又无望地缩了回去,说,嗯。。我是有点不舒服。。。

医生说,好,你们三个可以走了,这位同学请你留一下。

我们三个走出医务室后包明杨光和曾易元迎上来,问我们,杨阳呢?我们说,杨阳被隔离了。

我们六人在教学楼外找了块草坪坐下来,开始兴高采烈地复述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顺便等杨阳被放出来。

五分钟后杨阳灰头土脸地钻出教学楼,找到我们,一脸晦气地说,你们真够过分,我什么都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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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医务室骗假条的过程就是这样。我不知道后来他们三个是否和我一样,反正从此以后那位医生就记住了我。每次我去校医务室看病,如果碰上他,他一定会例行公事地问我,这次你不是装的吧?让我很尴尬。有一次我高烧三十九度,好像邱少云一样,他还这么问,我才发现原来那个问句的目的并不是求证一个结果,而只是打一个招呼。

好,让我继续追述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两点的时候,我们大队在教官的带领下来到篮球场,挑了最热的一块地方开始站军姿。二十分钟后,我的一个东大的朋友(好像是包明)找到我的教官,和他说了一通话,教官就冲我们喊,有没有一个叫郑重的?

我说,有!

教官一指包明,问我,这是你的堂哥?

我说,是!

教官一挥手,说,你堂哥给你带了些东西来。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快去快回。

我说,谢谢教官!然后很标准地小跑出队,跟着包明大步流星地往宿舍的方向走。走过那个小桥之后看见等在那里的杨光和曾易元,包明心有余悸地说,我跟教官讲我从吉林来的,亏好他不是东北人,不然认出我的口音就死定了。我说,干的不错,你们去校门口等我吧,我去把另外三个弄出来。

回宿舍后我匆匆换上便装,然后小心翼翼地绕开我的大队,来到张明昊的大队。他们也正在站军姿,站成绿油油的一个方块,好像一片茂盛的菜地。我找到教官,很礼貌地说,请问张明昊是不是在这个大队?我是他吉林的远方堂弟,给他带了点家乡的东西来。

教官就冲他的大队喊,有没有一个叫张明昊的?

张明昊说,有!

教官一指我,问他,这是你的堂弟?

张明昊说,是!

教官一挥手,说,你堂弟给你带了些东西来。给你十五分钟的时间,快去快回。

张明昊说,十五分钟只够我从这里走到宿舍。

教官又一挥手,说,三十分钟。

张明昊说,三十分钟只够我从这里走到宿舍再走回来。

我听见张明昊所在的那块菜地里爆发出一些稀稀落落的试探性的笑声来,心里就有点慌。我看了看张明昊,心想,适可而止吧,这里认识我的人可不少。

教官最后很坚毅地又挥了一下手,说,四十五分钟!不许讨价还价!快去快回!

张明昊说,谢谢教官!然后很标准地小跑出队,跟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宿舍的方向走。

十分钟后,我和张明昊一身便装地出现在吕镭和杨阳的大队(电子系和医学院当年混在一起训),把刚才的台词略加修改(我和张明昊是邻居,一同从吉林来看我的堂哥和他的堂哥,顺便带了些家乡的东西),然后又朗读了一遍。这里的教官很慷慨,给了他们两个每人一个半小时的假,同样不忘叮嘱他们要快去快回。

我们当然没有再回去。。

五年前的那个快乐的下午,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我们四个穿着久违的便服,骄傲地穿过阳光下的浦苑,穿过孔子路和中央大道,穿过那些吆喝着走来走去的男生方队和女生方队。在快到校门的时候我们听见身后远远传来教官们声嘶力竭的声音:好我们再走一栋稍息立正齐步走~~我们就像好莱坞灾难片的大结局里那些勇敢的主角们一样,在惨不忍睹的背景的衬托下,抬起我们忐忑而激动的眼睛,就看见了空荡荡的学校大门,看见了校门前孤独徘徊着的校警,看见了校门外微笑着向我们走来的三个熟悉的身影,还有两个和我们一样兴高采烈的马自达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