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 — 有关《霸王别姬》

作者回廊,转自西祠胡同

写在前面

自年幼时便有极其强烈的愿望想要遭遇乱世,所以一直以一种极其变态的心理爱着十年文革,或说它所带来的文化:我爱看在强大的环境面前人性的扭曲变形,爱看历史嘲弄人们的梦想与信仰怎样被几个人所左右,并且最终暴露了原始的丑陋心境。我知道除却战争与革命,没有任何事件可以让我那么清晰地看到人们心里的虚弱,正如我们现在看似一片光明的生活,实际脆弱不堪:人们在利益的争执里心力交瘁,失却信仰,退回到心理蛮荒的年代。我疯狂地观看关于文革的电影,阅读文本,接触所谓的先锋艺术,发现这20年以来中国的文化一直没有走出文革的阴影。我无从判断这些越来越没有安全感,越来越自我的文字及影像是一种进步还是倒退,我钟爱它们,它们无疑比任何历史阶段的作品都更贴近我的内心。

1992年,第五代影人已经通过《红高粱》,《一个与八个》等片在国际上争取到了一定的观众和地位,他们开始慢慢冷静下来,淡化技术,色彩和构图在片子中的作用,重新重视故事本身,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这一年,张艺谋拍了《活着》,田壮壮拍了《蓝风筝》,陈凯歌拍了《霸王别姬》,它们无法忽视文革在心里落下的深重痕迹。这个时候距离文革结束已有近15年的时间,他们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权利讲述生活所给予的并且想要表达自己作出的判断,可是田壮壮因此被禁十年,《活着》也作为张艺谋成就最高的影片之一至今仍以影碟的形式呈现。

环境永远不由分说,它只是给你,而你必须承受。

剩下这一部《霸王别姬》是我个人最喜爱的,我今天把它拿出来讲是经过了痛苦的挣扎的,毕竟深爱或是深恶一个人,一样东西都需要勇气。

戏弄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思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 李碧华《霸王别姬》

段小楼的生命里有两个“女子”,一个是婊子菊仙,一个是戏子程蝶衣。它们一个世故,一个天真;一个切实,一个幻梦;一个是他的命中锁,一个则是他的心头伤。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老话却在这两人身上落败,是段小楼的迟疑和软弱辜负了在爱里同样坚韧的这一双,它的生命将走向怎样的一种荒凉我无从可知。

1 菊仙

有评论说,比起蝶衣,菊仙更像是个粗糙的乡下妞,不知说的是人物,还是影射了演员。我自己却喜欢,两个都爱。应该说,烈性的女子我都喜欢。

菊仙首先是个女子,其次是个婊子。是怎样困顿的生活把她逼去做了婊子没有人关心,但做了这一行便要遵循这一行的规矩,承受这一行的苦楚。她永远不应该相信什么人能够真正带给她幸福,她要一生背负一个下流,肮脏的名词。李碧华在书里解释菊仙遇到小楼时的复杂感情:“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但菊仙的可爱正在于她隐忍而坦然地接受了生命给予她的悲苦,并且从来不曾忘记作为一个女子的本质。当小楼把酒盆送向她唇的时候,她眼里的光泽温暖如春,似将流蜜。她轻易就爱上了他,为自己赎了身,连鞋都抵了出去,权当赌一把。她对自己说,要幸福。

女人对爱天然的感悟与表达男人永远无法企及:她既是爱他,就不怕“妈妈”的冷嘲热讽,不怕世人的冷眼以对,连蝶衣灼人的怨恨她也不怕的,她只顾为他打理一切,为他承受一切。她只顾爱他。孩子没了的时候,她的慌乱被泄露.烛火映得她脸色苍白,她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你得让我这心里太太平平的。”这个女子,她其实什么都不要,褪去金饰银器,剪掉高贵的发髻,甚至愿意烧了鲜红的嫁衣,她所要的,只不过是他爱她,并且有安宁的一生。

“谁知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批斗的那一场,所有的人都疯了,蝶衣对众骂他是婊子,小楼因为她的身份叫嚣不爱她了,要划清界线。她愣住,曾经那么妩媚娇艳的容颜被岁月和命运侵蚀成一张失去傍依的绝望的妇人的脸,愣神在镜头里。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个名词,原来全世界都记得,她是个婊子。她看到人们扭曲的眼神,他们在嘲笑她作为一个婊子,所追求的虚妄的幸福;他们要她知道,她永远得不到幸福,她是一个婊子。

菊仙死在自家的房梁上,穿着嫁衣,点亮红烛。(与蝶衣的死甚有对照的意味。)不知是否会在一瞬间想起段小楼年轻英俊的眉眼,他说,我要你。

2 程蝶衣

我愿意一直追问小豆子是从什么时候起爱上的小石头:是在天桥集市吗?他第一次见他,他被娘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露出女孩儿一般机敏,灼亮的双眼,他扮着猴王,狡黠地挤出一张鬼脸,还救场拍了一板转,讨得满堂彩;是睡大炕的第一夜吗?他说,你们别欺负他;是他为了他罚跪的那一天吗?他拿被子裹上冻冰的他,镜头怔怔,人也怔怔。

娘剁去她的手指,便也剁去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依赖。他在无尽的寒冷里沉浮的时候,抓到的是小石头侠气的双眼,他说会和他唱一辈子戏,他就信了。他曾一再追问该与不该。他唱:“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可是打烂了手,搅破了嘴,他们要他说:“我本是女娇娥。”师傅第一次讲《霸王别姬》的时候,他真真地听得落下泪来,师傅说,要从一而终。那一刻镜头以外有恍惚的厮杀声响,一是幻听,仿若戏梦。

但,他被骗了。依旧是批斗场,他为师哥最后勾的脸,专心地画过他的断眉。他要用这浓重的油彩找回昔年的霸王,找回他的小石头。可是,你看段小楼的眼,惊惶的,逃避的,他不知道这师弟是怎么了,从他有了菊仙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懂得他了,或者说,他从来也不曾真正懂得过他,蝶衣的偏执,敏感,狂热与天真,他全都不懂得。他终究不是楚霸王,他害怕革命,害怕运动,害怕被人批斗,害怕丢了性命。蝶衣却是不怕,他只是闹不清这世上的戏唱到了哪一折,他宁愿永远在戏台子上,永远做他的虞姬,死也死在霸王的怀里。他最怕的,是失去他,是孤独。

有时候霸王的软和虞姬的刚是让人心痛的。

我总是不忍看他指责他的那一刻,他把他的前尘旧事一桩桩揪出来,那些他为他做的牺牲就这样成为他的批判,他高亢的声音却俨然台上唱霸王时的那一把。这个蝶衣曾深爱的男人,在满目的烈火和满耳的喧嚣里杀红了眼,终于崩溃。有那么一刻,镜头仿佛窒息,蝶衣的脸,在残破的脂粉下面,惨白如厉鬼,他喃喃:“你们骗我,都骗我。”曾经说好要一起唱一辈子戏,曾经被教导要从一而终,段小楼说一句:“可那是戏!”沉醉了半生,痴迷了半生,“可那是戏!”要他怎么清醒,要他从何清醒?

命运就是这样被搞错。

结尾的时候,蝶衣的脸已然安静,如果当年死去,他留枕席底下的仨大子儿给他;现在,他把自己的命给他。她是虞姬,她要把她的一切给他:“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人们都说,程蝶衣是一个悲剧,我想,他的结局是好的,死在戏里,死在霸王的剑下,爱恨了一辈子,一个时辰也不差。

其实从手指被剁的那天起,他的手便不再能感觉温暖。他一生都没有如意过,唯有选择自己爱的方式去死。

3 梦里花落知多少

戏也好,人生也好,到头来,不过一场春梦。蝶衣和菊仙都是太过认真的人,认真地爱,认真地生活,认真地质疑周遭的是非对错。他们永远不会被环境所吞没,他们被谋杀,要去了认真的一颗心。

我喜爱的影评人说看尽了每一个镜头也只能看到一个“人”字,我甚为同意。什么历史文化,什么人世变迁,对于处在这其中的人来说,只能是被推着遭遇伤痛。

沧海桑田情皆逝。不过是梦。

我因为这一部片子而把陈凯歌奉为我最爱的中国导演,他对人性的关怀让我温暖落泪。